微言大义,妙趣横生(上)

 

——魏启后与刘正成关于书法的对话

 

    时间:1999年夏

    地点:山东济南魏宅

 

    躬逢盛世,有了暖气

    刘正成:为庆祝国际老人年,去年我们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《京华十一家遗作展》。今年重阳节我们还准备为在京的七十五岁以上高龄书家举办《京华十老书法展》,包括赵朴初先生、启功先生等。对外地高龄书家,《中国书法》计划作重点介绍。今年第一期介绍了饶宗颐先生,我们还计划介绍徐邦达先生、蒋维崧先生,还有魏老。
    魏启后:你们办的都是大好事,但办好事却不容易。
    刘正成:我们还年轻,应该干些实事。为了从最基层了解情况,知道基层书法工作者在干什么、想什么,有时也为了配合基层书协的工作,包括艺术、学术的辅导、交流,有时也到山东来,虽然没见到魏老,但我来都要打听一下魏老近况。现在魏老在山东的名气很大,求字的人很多,甚至说魏老写字,象发挂号牌一样。今天我看到您,还象前几年一样,身体非常好,广大读者很想了解您晚年的书法活动及主要生活状况。

魏启后:我到了晚年,躬逢盛世,又加上有了暖气,所以活过来了。我常说,过去老头、老嬷嬷都是冻死的,因为那个时候取暖设示不行。清宫里的皇帝头几代还长寿,后来不行了,都说是荒淫无道而短寿,我看实际上是冻死的。

刘正成:清宫取暖是在地沟里烧火。

魏启后:温度总不行。咱们在清宫里转,觉得越转越冷。我现在工作在有暖气的环境中,所以身体好了些。过去家中普遍没有暖气,烧煤炉子,用烟筒,不用烟筒就更不行。我生理上有一个很大的缺陷,过去的厨房我不敢在厨房门口站。过去烧煤炭、烧柴火不使烟筒,烟很大,我在门口站着都不行。

刘正成:我七十年代末到北京去拜望启功先生时,他住在小乘巷,正在捅煤球炉。

魏启后:那可能是有烟筒。

刘正成:有一个铁的烟筒,接出去的。

魏启后:我小的时候,还没有烟筒,更不行。后来幸亏有了烟筒,不呛了,但温度不够。所以说到了晚年躬逢盛世,暖气也跟上了。夏天有空调,四季如春。

刘正成:暖气看起来是小事。

魏启后:很重要,特别对我这个体质来说非常重要,所以我说清宫里的皇帝一代一代都是冻死的。我说的可能武断些。

刘正成:有道理。

魏启后:房间里暖和了,我一个人在家里不闷得慌。简单地说,我现在的生活方式,只适合于退休以后的生活。我是颠倒黑白,白天休息,晚上活动。

刘正成:我听说您有半夜起来工作的习惯。

魏启后:快天明时我就睡了。以前是四、五点睡,现在三点左右睡。二十四小时是一圈吧,早上九点钟起床,吃过早点,十一点左右接待,十二点结束,有时可能延长到十二点半。午饭后,大约二点来钟午休。接近四点起床后,在屋里活动活动。晚饭大约在七点,我晚饭很简单,晚饭后看看电视,大概八、九点钟睡觉。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起床,起床后,喝点茶,活动活动,这才是我干事的时候。从十二点半到二点半,基本上就是工作两个小时左右。 

刘正成:您接待来访者也是工作。

魏启后:那可以不动笔了,都是晚上写出的现成的,就是落落款,盖盖章。正赶上书画时髦,就得多干点,要赶不上,不没这事了。恐怕以前的一些老名家也体会不到,他也不会这么忙碌。忙碌也好,逼着你动动笔。我的手干什么都很"笨",就是拿笔不抖。

刘正成:这说明你脑血管还很好。


    我要笔精纸良,不要“苍劲古拙”

 

魏启后:我还没有遭到报应。因为我在中学时代,就常说一句讥讽性的话:“苍劲古拙”。这句话本不是孬话,实际上我用来反对手底下抖抖擞擞故意表现笨拙。为什么呢?因为年龄还不到那个时候,故意做出来的,所以成了我讽刺的对象。幸好到现在我接近八十岁了,还没遭到报应。我要“苍劲古拙”了,我就不干了。

刘正成:真能那样理性地写字,象李瑞清写字就抖动。

魏启后:李瑞清他是有点故意的。启老说,过去许多名家喜欢用光滑的纸。他说,我只会用光纸,涩纸不会用。在这一点上,我是赞成启老的。有的故意用纸的粗糙面,表现涩势。  

刘正成:宋人用纸,如苏东坡、米芾都很精,很考究,用“澄心堂纸”。

魏启后:很光滑。

刘正成:我也喜欢用非常光滑的纸,不喜欢用粗糙的。

魏启后:有些走江湖的,纸粗还不满足,还把纸揉成团,再打开,纸上就会凹凹凸凸的,达到"苍劲古拙"的效果,这正是我所反对的。

刘正成:笔精纸良,这是古代的传统。

魏启后:我过去一直反对着意,着意和造作不一样。后来我体会到,着意也是对的。随着年龄、条件的不同,着意就会减少。努力追求的时候,精心制作是好事情,是良好的工作态度。我反对的是造作,象启老写字很流畅,和那些"苍劲古拙"是个强烈的对比,所以我总觉得就是低水平的流畅也比装模作样好。我这种倾向过于强烈,在书界我不会正面讲的。在书界是否有对立面,我就不知道了。

刘正成:刚才您说到我们当代书法家晚年应酬活动特别多,这是一个时代现象。据我所知,四十年代谢无量先生在成都卖字,在一个地方就象中医坐堂一样,把桌子摆在那里,五个大洋写一张字。谢无量名气很大,书名很高,当时也需要象中医大夫一样。现在的书法家是求上门来写字。有时还不可得。

魏启后:齐白石在家里等人。随时来人,当即办理,办完了把钱留下。齐白石这样是很朴实的,比另外有些人故意拿架子不一样。

刘正成:应酬对您的书法有什么影响?也可能应酬写得很随便。王羲之书“暮年乃妙”,你是怎样来看待您“暮年”之书的?

魏启后:我赶上这个好时候。应酬的东西多,避免了过分有意地要好,这是件好事。比如任务少,写的东西很认真,就要求精益求精,精益求精有时限制了真性情的流露。老了吧,脸皮厚了,这样写也就避免了谨小慎微,逼着你没法谨小慎微。中国书协征稿,我认真地写两三篇,挑一张。我能感觉到两三遍后,往往挑开头的,后来虽然写了,后面的有熟路,熟路之中有流弊。我老年写字,就没有感到笨拙,可是年轻时对自己高标准、严要求的观念淡薄了。“脸老皮厚”了,在意识上就放开了,倒摆脱了动作的拘谨。

刘正成:苏东坡说:“书无意于佳乃佳”。因为你应酬时,就没有想到参加展览会,说不定很多很精彩的作品就在应酬中间产生。

魏启后:有时写自己常写的词就厌烦了,临时出个词偶尔写出来觉着新鲜。

刘正成:我喜欢写没写过的,写过了反而不行。

魏启后:写过了轻车熟路,形成一个老套就不好了,缺乏锐气,或有时别人指定一个词,写出来倒感觉好。老年人精力总不如原来,所以就不太要好,原来因为要好,限制了自己,不要好了,才流露出真性情。

刘正成:我看魏老的字是越写越好了,写得非常精彩。

魏启后:没有思想障碍了。

刘正成:赵之谦他不认为平时写的信是书法,认为写成大的中堂才是书法。

魏启后:这和我的看法一样。我看到他顺手写的比也专门写的那些张挂的大作品好。他那种大作品就是着意。

刘正成:他认为那小信札不是书法,恰恰最精彩的就是这个。

魏启后:也可能他不一定说真话。别人看着他顺手写的好,那样的他又写不出,他没办法,反过来说,还是那些好,所以说很狡猾。

刘正成:我记得齐白石说,诗第一,书第二,印章第三,画第四。

魏启后:也是说反话。他承认了我最孬的,那么我其它的就都好了。

刘正成:眼里有神,笔底有鬼,文艺就不能太死板。

魏启后:所以思想深处的东西,只能在个别场合把它透露出来。在一些场合,比如讲课,就不能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