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代环境的影响与艺术个性的追求(下)

魏启后与刘正成对话

三、人受时代局限,但艺术个性也很重要

    刘正成:魏老,您上一次谈话,说清朝皇帝因为没有暖气,影响他们的寿命。风行全国!(笑)大家终于找到了皇帝活得不长的原因!(笑)
  魏启后:是啊!他是受不了。在东北长大的那些个前辈还是好一些,后来到宫廷里头,还是受不了。
  刘正成:魏老的学问是活的学问,随着时间往后,越来越看出您创作的价值。引领一个时代的风骚啊!
  魏启后:这个谈不上,就是贪玩吧!
  刘正成:这是“游于艺”。如果您要具有商业意识的话,您写字怕别人不买您的就完了!康熙为什么写董其昌,乾隆为什么写赵孟頫呢?就怕人家不承认他是汉人的文化,你看我这也是有魏启后:我就是单纯的玩游戏啊!没有雄心壮志。 路数的嘛!魏老没有这个顾虑嘛!

    魏启后:我就是单纯的玩游戏啊!没有雄心壮志。
  刘正成:您没有这种功利的思想,您没想到到老年以后要排着队买您的字啊!这一点,可能齐白石也没有想到。傅抱石最近有一个册页,拍卖一千八百多万,他可能也没有想到。就像我们四川陈子庄也好,或者凡高也好,他们的艺术创作不为他们同时代更多的人理解。魏老您身体现在很健康,就能够当世而荣啊!
  魏启后:就是赶上好时候啦!
  刘正成:一个时代如果不发展,对书法就缺少认识。这个字摆在七八十年代,绝对不会认可您。
  魏启后:一个人要是生的早上几年是一个后果,晚上几年又是一个后果。所以,出生的年代很有关系。
  刘正成:你看山东王懿荣,他看到甲骨文啦,但他很遗憾,八国联军进来以后就把他杀掉了,他的学问,让王国维、郭沫若他们做去了,这就是时代的过失。
  魏启后:时代是重要,但是时代不是对每个人都影响这么大,它是个别的。
  刘正成:这就是艺术家和非艺术家的区别,小乘佛教讲,不是每个人都有成佛的种子,大乘佛教讲都有种子,只是你开发得怎么样?简牍,都看见了嘛!但并不是都这样写啊!
  魏启后:现在人学简牍,有这个问题。简牍的字本来很小,他写一个日,一个方框,这个横画写到极顶上去了,它是小字有那种情况,现在,有的人写对联,也这么写,就看出是装腔做势的啦!
  刘正成:清代人写隶书,就写八分书,东汉末年的,他们写章草,就照着《急就章》来写。这是晋人想像的章草。时间悬隔了一百年,就大变啦!你看西汉时候,发现古文尚书,那么,秦始皇时代以后一百年已经不知道六国古文是怎么回事了!一百年,这个社会变化就很快的啦!西汉早期就不知道战国末年的诸子百家原著是什么样子?所以才有经学的古文、今文之争。
  魏启后:古代的资料,同样的学习路子就不一样。我原来一直和启老很接近,但他是受到清末的影响,他怎么样来珍惜那些古代资料,他也挪不出他那个窝来。我是晚了这几年,就不一样了。这些资料也多吧!我也没受到那个社会上的束缚,他从小读书的时候,受到社会上的束缚,他的家长,那些老亲友约束着他。
  刘正成:这里有一个身分的关系。魏老如果像启老这样,他是爱新觉罗的皇族,他就要对他的祖宗和一般人有不同的看法。赵孟頫他临帖就临的宋高宗,为什么呢?他祖宗啊!如果不姓赵,别的人他就没有祖宗这种观念啦!所以,启老为什么他还要写康熙、乾隆,跟他的身份有关系的,他不愿意变这个字格。这个身份的认同是我猜想的,启老可能会说我背后在这儿乱说。
  魏启后:不一定。他就是受那个时代,他那个环境决定的。
  刘正成:董作宾、罗振玉参加考古的话,也可能改变自己的观点。但是,溥心畲先生他就要变化多一点,跳开了康熙、乾隆这一路。赵孟頫早期就是宋高宗一脉相承,到了晚年还是走二王一路。这个身分认同,只是一种猜想。但是,为什么启先生和你大概在同一个时代,他的路子和别人不太一样。王遽常的草书,还是从简牍中间来,把草书写得非常简,他得了简的结字,我认为你得了简的用笔。他那个显得高古,你这个潇洒。
  魏启后:人受时代的局限性,这个是不可避免的。但是,也有个性方面的原因。他能突破社会的束缚,或者是在这个社会的束缚之下比较驯良。这就不一样。我是一个不驯良的孩子。(笑)当时山东环境的影响之下,对我毫无关系,那个时候,山东是碑学盛行。
  刘正成:文革中间有一个词“反潮流”嘛!(笑)没有“反潮流”的话,也没有独树一格的艺术。
  魏启后:这个事,日本投降对我的帮助也很大。日本投降,他那些资料,都卖到小书摊上了!我那时候,正好十几岁,就到处收集这些东西了,把日本那些中国古代的东西都买过来了。而且没有散失。文化大革命的时候,我把这些收藏的东西,都是影印的,拿到机关单位,帮我运到办公室里去了。我把办公的文厨,腾出来一个,把我的东西都放到里头了。
  刘正成:敦煌的经卷、简册,除了斯坦因他们运到欧洲去的以外,第二个日本他们拿去比较多。前年,青山杉雨的太太,就根据青山杉雨的遗志,把敦煌的东西送回了敦煌。近些年,我在日本的几家博物馆看到很多从敦煌出来的抄经。
  魏启后:他那个时候是花钱买的?
  刘正成:那个时候碑帖很贵的。《石鼓文》宋拓本传世据说有八本,据说有七本都在日本,现在露头的就是“先锋本”,“后劲本”和“中权本”,据说其他的四本还在日本。当时一本就大概要花几百两黄金,那时候是在战前。
  魏启后:他们的眼力和兴趣,和他这个平假名有关系。所以,他见了中国古代的这些东西,他感到有兴趣。而且,他对王羲之的《十七帖》的选择,他也是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本子。《十七帖》实际上还是透露出一些中国历代那种天然之厚的一种面貌。他选择的那个本子没有,比较干净利索,中国没有。所以,为什么他能欣赏那个呢?还是和他保留假名的写法有关系,他欣赏的角度有差别。
  刘正成:他们保持唐代的生活方式,都不走样嘛!比如茶道,包括书道。所以《丧乱帖》、《二谢帖》和《奉橘帖》都藏在日本。他们还是一脉相承的。他们宋代以后和中国的交往少了,宋以后的影响就少了。
  魏启后:我说的日本人在中国《十七帖》的许多本子里头选择了一个最好的,而那个时候,要是翁方纲他就选择不到。好的在他跟前,他也不看,他还是看那个老的。(笑)。
  刘正成:《十七帖》刻得不好的本,就像赵孟頫写的章草,刻好的就比较近于简牍上的古隶章草。
  魏启后:对汉碑的欣赏,见过简牍以后欣赏的角度和没见过简牍不一样。
  刘正成:对。很大的。
  魏启后:《石门颂》、《礼器碑》这两个保留汉简的面貌比较多,《礼器碑》有碑阳、碑阴、碑侧,清代人还认为不是一个人写的,他就因为没见过那样的。实际上,他那个碑阴、碑侧就透露出汉简的味道。
  刘正成:金冬心要见了汉简,就不得了啦!他那个漆书,都是他创造出来的,自己想象的。
  魏启后:不过,他那个时候,即便看到,他的手法不容易再变了,手法已经僵死了。生长在那个年代,有了认识也不行。他没有培养那个习惯的过程。

刘正成:也有一个学术环境的问题。也可能那个时候在安阳的地面经常能捡到甲骨,但没有王懿荣的这个眼光去看它,看着了也熟视无睹。
  魏启后:历史背景是根本的,但是还得在乎这个人。他不是那个历史背景就能有这样的认识,他得有这一个人才行。
  刘正成:当时,齐白石在北京大家不承认他的。几个画家,像王武这些画家都说,齐白石乡下佬,画什么画啊?就是徐悲鸿请他到北京艺专讲课,前面是陈师曾。如果没有徐悲鸿推崇的话,齐白石没有今天这个盛誉。这也有一个时代环境,大家形成一个共识。
  魏启后:但是现在齐白石的子女都模仿他那个样子,都不行啦!(笑)

刘正成:那么,山东都来模仿魏老,也完蛋了!(笑)
  魏启后:是这样。
  刘正成:你的字,还不太好造假!
  魏启后:造假,他假就是假啊!能欺骗一批人,造假的也有市场。
  刘正成:像这种字就不好造。(指魏老的行书)
  魏启后:嗯。造不了。他们要模仿就模仿那样的。
  刘正成:现在湖南的里耶镇出了一大批秦简,这个秦简,可能是秦代末期的。
  魏启后:这还是搞建设的一个产物。(笑)
  刘正成:现在的考古队要靠建筑队去发现。
  魏启后:可惜,二王这个时代的东西,见到他们真人本身的东西不可能了,就是他那一个时代,那一种身分的人。所以,从中国西部发现的,汉人在那里统治派过去的官僚,那些人能透露出一点王羲之那个时代的真面目。
   刘正成:嗯!对。我在敦煌博物馆里面看到一张字,肯定是在东晋这边的人贬到西域去以后,带来这个传统写的。那张字,完全就是二王《兰亭序》这样的风格。
  魏启后:所以郭老怀疑《兰亭序》啊!他还没有见到这一类东西。
  刘正成:那天在拍卖会,我发现一个南京的收藏家收藏的一个册子,其中有两封信,一封康生的,一封郭沫若的,他们两人同时在相差两三天的时间里写给江苏省秘书长的,发起兰亭论辩的通信。我又买不起,当时又不好拍照,非常有意思。《王兴之墓志》的发现,有实物证明《兰亭序》的真伪嘛!这个可能也有一些政治问题,政治目的?我写过一篇文章从走马楼吴简来证明《兰亭序》的可能性。“走马楼吴简”的时代,正好和钟繇同时,那字就像钟繇,也就是说,钟繇这个北方人影响到湖南的字,形成像钟繇的楷书啦!它比东晋早了一百年,完全有可能有王羲之的新体存在,这也是刚刚出土的地下资料啦!
  魏启后:所以,大量的出土资料还在于挑选!
  刘正成:郭沫若在的时候,就想开乾陵。说不定武则天拿了一些东西藏在那个墓里面,那个墓是没开过、动过的。武则天当时把《万岁通天帖》临摹了一本,把原作还给别人了。说不定这些东西还在乾陵里面!
  魏启后:这些,将来还抱着很大希望!你们年青的更有希望。

(原载中国书法在线2004年4月2日网页)